西闪说人生的不可控

文/西闪

　　有一天我去曾经供职的一家公司办完事情，小王说我开车送你。十几年前我在这家公司做办公室主任，分管车队。小王当时是我的下属，现在已经是车队的队长了。以前好多事两人都记得，一路上很愉快。行到半途我问小王，老冯去世了？小王说唉，快六年了。

　　老冯也是车队的司机，差不多是元老了。我刚做主任，小王还在开东风拉煤渣，他就在开上下班的依维柯了。没多久，他调到小车班，常载我外出公差。老冯待人和善，长得却高大威武。浓黑的卷发，络腮胡，声如洪钟。公司每年的春节联欢，他都会献上一曲浑厚沉郁的俄罗斯民歌《三套车》，作为晚会的压轴。

　　有一次老冯好像感冒了，驾驶台上一盒盒纸巾飞快地用完。时间一长我觉得有些不对劲，他不咳嗽，也很少喷嚏，清水一般的鼻涕却不断。凭以往的医科知识，医院做个检查。结果体检结果证实了我的担心：鼻咽癌。在放疗化疗的折磨下，这个壮实的中年男子迅速变成了竹竿。

　　很快，他就不在公司上班了。偶尔见到他牵着可爱的5岁女儿，到财务部报销一些医疗票据。我离开公司不久，听说老冯为了方便治病辞了职，跟他的哥哥合买了一个出租车牌照，除了雇人，自己也开。

　　鼻咽癌早期做放疗效果不错，但是老冯的病一发现就到了中晚期，当时我就明白，情况不乐观。如今听小王这么一说，我感慨老冯坚强，差不多硬撑了10年。小王一笑，说老冯没死于癌症，而是车祸。

　　这真是出乎意料。我印象中老冯开车仔细，难道是因为身体的缘故，才遭不测？小王说不是，出事的时候他哥开的车。估计那时候老冯也快到点儿了，家里人商量着一起去郊外打打麻将散散心。车速不快，在路上遭到擦挂，他哥一慌鬼使神差，把车翻到沟里。可能因为车慢，其他人有准备，屁事没有，惟独在后座打瞌睡的老冯撞了头。

　　“想不到结局竟是这样”，我对小王说，“也好，不受那份活罪。”小王又笑了，车队的兄弟们都这样安慰冯嫂，不曾想人家哭得更厉害。我问为什么？小王说，冯嫂的意思是，生生死死老冯和她原本都精心做了打算，这下子全乱了套，受不了。

　　这个故事我琢磨了很久，觉得它包含的意蕴不亚于任何讨论运气的专著。活着就是一场冒险，因此根本上讲，我们都是幸存者。但是，几乎没有人会这么看。相较于长期的幸运，譬如大多数人都可以获得食物和水，都可以颐养天年，偶尔或短暂的不幸仍会左右我们的情绪，继而左右我们的行为。

　　“9.11”事件刚发生，有人就开始做统计。结果发现，自那以后的一年中，死在公路上的美国人比以前多出了人，约为劫机案里死亡乘客的6倍。直到两年后，美国的车祸死亡率才恢复到原来的平均水平。认知科学家吉仁泽（GerdGigerenzer)的评价是，过度 　　为什么人们会“过度”地 　　当年，以平和冷静著称的哲学家休谟（DavidHume）就遇到了这种情况。他在法国隐居三年，写出的《人性论》被今天的学者一致公认为哲学史上的经典著作，但在当时收获的却是“一片死寂”。于是他对《人性论》进行了精心的改写和缩编，然后以匿名的方式出版了《人类理解研究》，结果这样的努力甚至连一句怨言都没有激起。这个天性乐观的苏格兰胖子深受打击，差一点精神错乱，在床上躺了好几个礼拜才恢复元气。

　　不过，就像老冯的故事所揭示的那样，复杂性才是世界的本质。我们之所以各有不同的情绪，不同的行为，很多时候是因为我们面对的，不是同一个事实。在很多情况下，也并不存在一个客观的、真实的或整体的故事。对于冯嫂来说的老冯之死，与小王乃至我而言的老冯之死，是一回事吗？老冯之病与老冯之死有因果关系吗？只有把支离破碎的情节组合成一个整全的东西，人们才开始模式化地解释：合情合理、出人意表、好运与厄运、幸和不幸。

　　更致命的是，这些解释往往来自用倒叙的方式看待世界的“幸存者”。它导致人们倒果为因，误以为凡是可以解释的，必然就是事实，就像把指向月亮的食指当作月亮本身。

　　《黑天鹅》的作者塔勒布把人类比作冒险家卡萨诺瓦（Gia 　　可见，生活的确是一场冒险，然而冒险的事情没有规定动作，没有固定模式。

　　这一概率的真理与幸存者的思维始终是矛盾的。人类是寻找原因的动物，这是本性，没法改变。我们习惯于认为一切事物都有确定的原因，并且把最明显的那一个当作最终解释。哪怕有些事情的发生只有概率，没有原因。

　　懂不懂得这一矛盾，能不能化解这一矛盾，或者擅不擅长利用这一矛盾，影响着我们对一个现代概念的根本看法，那就是“风险”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